好一個夏天

圖文／葉子
《貓中途公寓三之一號》

▲被人丟棄在植物園的小強強。

高二的那年，七月，下午的第三堂課。學務處的一位小姐來到教室門口，跟老師說了幾句後，我被叫了出來，告訴我要去學務處接聽一通電話。學務處裡空空蕩蕩的，那位小姐告訴我電話的位置，突然，她拿了幾張面紙給我。

我拿起電話接聽，嗯，嗯，嗯的回答，手裡緊緊抓著面紙，掛掉電話後回到教室收拾書包，同學問我發生什麼事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騎著腳踏車在回家的路上，七月的天氣把柏油路曬到熱燙，我的眼睛澀澀的，想是風吹的緣故。

回到家，爸媽不在家，妹妹也被電話通知叫回家來，不知為何我開始奮力的打掃家裡，直到打掃到廚房，看到廚房裡瓦斯爐上一鍋泡著油已經變得焦黑的排骨，這應 該是我們的午餐便當菜，我和妹妹中午都餓著肚子，因為沒等到媽媽送來的便當，看著油鍋，想到媽媽接到電話時的感受，是不是有著我那種心很痛說不出話的感 受，我流下淚來。

半夜，爸爸攙扶著已經虛脫的媽媽回到家，跟著還有些親戚朋友，我幫忙把媽媽扶到床上休息，媽媽突然抓著我的手說：「哥哥回不來了怎麼辦？回不來了怎麼辦？」抱著我痛哭。

我唯一的哥哥，在二十歲的前夕，騎著摩托車前往台北的途中，在竹東的山路上，跟一輛貨櫃車相撞，當場死亡。

媽媽躺了近一個月無法起床，清晨五點多我得煮好稀飯和買些簡單的配菜後，趕著上學，五點下課後再趕去黃昏市場買些現成的菜飯前往殯儀館祭拜哥哥，然後再回 家煮飯給爸爸媽媽和妹妹吃，接著打掃家裡和洗衣服，做完功課後上床睡覺往往已經超過十二點，我在很短的時間內瘦下八公斤。

我很少很少跟朋友談及我哥哥的事，在心裡，我總是把哥哥當成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，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，只是我們總是錯過見面的機會。我曾夢見，哥哥活著回來，原來他車禍受傷被人救走後腦子受到重創喪失記憶，現在才記起我們才能回家，我還記得我們全家人高興的相擁一起。

但睡醒後，一切是空。我開始不愛說我不希望成真的事。所以不談我的哥哥，我就能自我幻想他還存在著。我也一直沒說強強已經不在這世上的事實。

▲圖左：小強強和牠的救命恩人KT。圖右：尚未開眼的小強強。

KT在2001年在植物園拍照的時候，無意間發現兩隻未開眼的小小貓無助的在地上亂爬，他回憶：「植物園內，荷花們垂垂老矣，秋天的風有一點涼，博愛亭上 面的樹上，兩隻松鼠在跳躍著找尋食物，比小貓來得吸引人。遠遠的就聽到喵叫，我的腳無意識的往那邊走去，找不到叫聲的來源。心中沒有在思考，四隻眼睛尋尋 覓覓，兩隻腳急躁的前進。就在池塘邊的樹林下，隔著欄杆看到兩隻可憐的小小貓在吶喊，大又噁心的綠頭蒼蠅正對著弱小的牠們圍攻。牠們用盡生命的元氣吶喊 著。活動的人來，散步的人去，也許他們沒聽到，也許他們沒注意到，也許他們不想注意。

我稍微安頓了牠們一下，有些人圍過來看了，我忙著打電話給葉子幫我想辦法。有位老先生說了：『你就把牠撲通丟到水池裡去，這樣牠們比較不會痛苦，這貓沒有母貓帶不行啦。』我在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。也許把牠們丟下去是一種好的方式，可以快速結束牠們的痛苦。

但是，現在並不是非常時期，不需要這樣的憐憫。我們給牠們好的照顧，牠們可以強上百倍千倍的活在這個世界上。牠們虛弱的話，不用讓牠死在黃泥土堆上，受蠅 蟲的啃蝕。對牠們很多的堅持，其實都是我們對自己的要求或理想：我沒有辦法接受自己橫屍山野。我希望可以有個善終。我不希望被人家放棄。我希望有機會可以 改變現實。我希望這世界是公平的。至少，我可以給牠們一個機會，也許生而命運注定。至少，朝著理想前進著，雖然現實世界殘酷。牠們都是我們的老師啊。牠們 的生與死，都帶給我很多啟示。」

這兩隻被人為惡意遺棄在植物園內的小小貓，身上還黏著臍帶，出生不到兩天，發現時身上停著大大小小的蒼蠅。我們為這兩隻小小貓取名叫強強和壯壯，原希望牠 們能健健康康的長大，但兩隻小貓在兩天後身上出現傷口以及數量驚人的蛆，因年紀太小，動物醫院無法給予太多的藥物治療，身上的蛆也只能拿鑷子用手一隻一隻 的抓。我們得忍住作噁的衝動和爬滿全身的雞皮疙瘩，還得安撫痛苦不安不斷蠕動的小貓，小壯壯在照顧第三天後還是不幸當了小天使，小強強則是生命力堅強的活 了下來。


▲圖左：小強強睜開眼睛。圖右：小強強兩個月大時，動了開腸手術。

原以為小強強的苦難就此結束，但事與願違。小強強四天大時長蛆的傷口，經過醫生的治療後痊癒，但還是有後遺症，因為傷口癒合後造成肛門口變小，使得小強強 無法正常排便，都得一段時間就進行通便。一直撐到小強強一個月大，動物醫生馬上為牠動開腸手術，因為排不出的便便已經會危害小強強的生命，可能會引起腸中 毒。

手術後仍無法解決小強強無法正常排便的問題，牠的結腸不能像正常貓一樣正常蠕動，轉變成巨結腸症，終身必須靠藥物來控制以極高纖食物來讓排便順暢。我猶記 得，每回小強強因腸道堵塞必須到醫院通腸時，因為害怕挖便便的痛苦，牠非常排斥讓醫生碰牠的肛門，以至於每回都必須施打鎮定劑才能處理，看著小小的身軀躺 在診療台上等待甦醒，醒了又得要不斷把腸子內又大又硬的糞石排出那種痛苦，這樣的過程得每個月一至兩次不斷的重複上演，不說貓受不了，連我心裡都非常難受 和排斥。

但遇上了，就必須面對，於是我開始研究用什麼方式能讓小強強舒服一點，流質食物產生的廢物較少，我們就讓小強強練習一直喝著貓專用奶粉和營養液，挑選含消化配方的貓乾糧，再配合軟便劑和按摩肚子，努力著想讓小強強存活著。

◄強強窩在KT的大外套裡。

強強也很爭氣從兩天大一路長到十歲大，十年的時光啊！看牠從好小好小不超過手掌大小長成六公斤的巨大身體，每天每天跟牠奮鬥餵藥，跟著牠身後擦著因為便便壓迫到膀胱而流下的糞便水，以及被寵壞的小姐貓脾氣。

因為我總是心疼牠得不斷忍受身體造成的苦痛，所以總讓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，不喜歡別人碰牠下半部，我也就盡量不碰，不舒服想咬人，我也不會收手，心裡想著，強強的命是撿來的，每多一天都是感謝，而上天真的多給了我三千六百五十多天。


▲強強很爭氣從兩天大一路長到十歲大，還會假裝看書。


▲硬是長成其他母貓兩倍大的強強。

這麼長期的使用各種藥物的強強的身體，終於到了要故障的一天，發現強強窩著不動時，竟也來不及挽救牠的生命。長期身體累積排泄物中的毒素，讓牠的身體脆弱不堪，倒下的那一刻，也停止了呼吸。

我一直沒有哭，不曉得是無法接受事實或者不傷心，但怎麼會不傷心呢？是每天兩到三小時餵奶長大的孩子啊！是不斷住院出院在生命邊緣中拔河的孩子啊！ 是以為上天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啊！怎麼要收回就收回呢？我以為還有好多好多時間可以相處，我還沒有好好珍惜跟強強度過的每一天啊！

送強強火化，把牠的骨灰花葬，這一切好不真實，整理強強從小到大的貓衣服放在盒子內，提筆寫了封信，給天上的哥哥：

哥，最近好嗎？爸媽很好，妹妹很好，我也很好！你那邊的天氣可好？

提筆寫信給你，是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，我有個珍愛的孩子，是一隻貓，叫做強強。牠最近要出發前往你所在的地方，可不可以，請你繼續幫我看顧牠？牠全身有著橘色斑，乍看是一隻全橘貓，但有個白下巴，脾氣有些嬌縱，但不用擔心，牠完全只會虛張聲勢，其實有些害羞。

強強從小身體就不太好，是個藥罐子，雖然有些微胖，我想是虛胖，不愛吃貓罐頭，對貓乾糧也不熱中，所以壯壯的身體真的只是虛胖。牠喜歡讓人摸頭但不喜歡別 人碰牠下半身；牠喜歡坐在喜歡的人的身邊，靜靜的可以坐上好久；你叫牠名字時，牠都會回應；牠身體不舒服時會蜷成一圈躺著；牠最討厭的，是到動物醫院去。

如果可以，能不能幫我好好看顧牠？我相信牠會認出你，你身上會有同我身上的氣味，你個性善良，牠會同愛我一樣愛上你。強強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最心疼的孩子， 我不忍牠在陌生的地方焦急徘徊，所以，請幫我尋找牠，然後帶在身邊。我很少很少請求你的協助，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這個忙，我還記得國三要考高中聯考的前 一天，我因為沒有準備好考試內容，在房間哭泣，你看到了沒有跟我說些什麼，卻在稍晚從外面回來時遞給我一瓶蘋果西打，我笑了，你也笑了，我還記得那瓶蘋果 西打喝起來特別的美味。

如果可以，能不能把強強當成我這個妹妹，讓我們永遠在一起？

把信放在盒子裡後，我終於流下眼淚。
這是我心裡的小祕密，我不說，因為我希望不會成真，因為我還希望可以幻想，強強還在，而唯一的哥哥也還在。

★本文摘自印刻文學2013年書版《貓中途公寓三之一號》一書，更多動人故事請參閱書籍。★ 作者葉子，網路膩稱leaf，9月4日生是與貓很合的處女座。原本是一個出門看到黑貓會覺得倒楣一天的人，在1996年從街角撈起一隻雙眼爆膿的小貓照顧 長大後，開始在工作之餘從事貓中途。2001年與KT一起架設「台灣認養地圖」網站，開始推動「以認養代替購買、以絕育取代撲殺」的觀念。救助過的街貓、 流浪貓超過五百隻，目前與35位貓家人共同生活在明亮舒爽的貓公寓裡。